一、白骨

    迷蒙的天光穿过狭小的洞口，直落在钟乳巨石上，幽幽的，淡淡的，终年森然的石洞隐约有了融融醉人的暖意。空气中飞扬的微尘渐渐舞出纷乱的涟漪，远处依稀有隆隆声响滚雷般的渐行渐近。

    我想像着自己轻轻合上眼睑，春花般的唇角勾勒出柔美的弧度，就像每一个在油麦田间等待恋人归来的平凡女子。然而左胸口的悸动那样真实的存在，一如此刻万马千军奔腾而至带来的地动山撼——他，来了。

二、精精

    我是一只白骨精，像我这般修行五百年仍不会幻化人形的小妖白骨洞里还有许多，但和他们不一样的是——我有名字，菩提叫我白精精，他说这名字跟随了我两世轮回逾千年。

    我果真是与众不同。佛赐给我一把蕉叶扇子，他说，在洞内苦修满千年，便能操控住这把济世救人的扇子成为一名天仙，只要你不要重蹈前生的覆辙。

    对于那段缺失的前世，菩提每每欲言又止，抵不住我的苦苦纠缠，他终究无奈开口，却也只淡淡数言潦草而过。他说，前世那个身为白骨精的我义无反顾的爱上了一名注定担负天下苍生的男子，为此我遭受了命运最严厉的惩戒。本来佛欲让我生生世世铭记惨遭背叛之痛，然而我偷偷留在他左心房的一滴眼泪却早已封缄了我所有的记忆……还有爱情，要知道妖是不会流泪的。

    眼泪……道行高深的狐妖曾告诉我，那是心痛时自眼里奔涌而出的心底的悲伤。可是每当月夜听见风的呜咽胸口隐隐作痛时，我空洞的眼窝只会发出幽幽绿光，一闪一烁……我的眼泪，当我知道它存在的那刻起，便难以抑制内心的好奇。

    菩提轻叹着摇头，精精，一滴眼泪换来生生世世的安宁，值得的，做妖，也要做得快乐。

    快乐……一如我对眼泪的概念一样模糊，幽闭的洞穴深处，我对着身旁的小骷髅问，你快乐么？你快乐么，你快乐么……回应的只有洞内荡响的回声。

三、天下

    战火蔓延，与世无争的白骨成了兵家必争的要塞，空气中尽是战马的嘶鸣和震天的杀声。我和几日前救起的浪人蜷缩在石洞深处的大石后，等待硝烟的散去。

    然后，一袭银色战甲的男子策马而入，仿若战神从天而降，身边的浪人直直便跪了下去。我一抬眼，对上一双凛然如星的璀璨黑眸，左胸口毫无预兆的一阵纠结的疼。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起来……

    “铛！”的一声金属撞击地面的脆响，打断了我的痴望，一柄长剑横在我的脚边，但见他一边收起青锋剑，一边挥手喝退那个被吓得手足无措的手下，“只是个小白骨精而已。”

    那把掉落的利刃原本该废了我浅薄的修行。

    我再次抬起空洞的大眼，怯怯的打量他。儒袍外的银甲沾血，黑色的发丝在激烈的缠斗后些许凌乱的贴着面颊，古铜的肌肤在氤氲的天光笼罩下泛着肃然的光泽，明明是百战一死的猛将，我却恍惚间在他眼中看见慈悲。

    忽的眼睛一疼，那是他手中青锋宝剑似曾相识的寒光，胸口又是一窒，明明空荡荡的眼窝里被什么东西充盈着，肿胀而酸涩。

    他与浪人耳语几句便匆匆离去，我听见有人唤他“天下”。

四、快乐

    想要再见到他，哪怕一面也是好的。

    上苍怜悯了我的枯望，每个日落的黄昏，他总会带着一队刺探的大军，浩浩荡荡自白骨而过。我总是躲在洞门口，在万马奔涌飞扬而起的黄沙中捕捉他立马横刀的飒爽身姿，周围的一切连带血一般殷红的晚霞都成了灰白的背景。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菩提所谓的快乐。

五、取舍

    烽火燃不熄，征战无以时。两军对峙，三不五时便要遭遇伏击和堵截，落马挂彩也成了家常便饭，眼看着他每每奋不顾身一马当先的中招倒下又原地起来，一次又一次，仿佛永无休止的重复……你这又何苦？难道只为你的名字唤作“天下”？

    那一日，他倒在洞外的荒原，再没起来，我疯了般生平第一次冲出了幽暗的洞穴，阳光接触身体的那一刹，火灼一样的痛楚从每一个部位传来。

    张着骨头嘴巴，我试图呼唤他的名字，却只有牙齿相撞的磔磔声响。我想起佛给我的那把扇子，可在我这修行浅薄的小妖手里，它不过是一叶普通的芭蕉。

    一阵清脆的娇笑，在这杀声沸腾的荒野分外突兀而有穿透力，那是一名桃花战马白玉杖的年轻女子，芙蓉般的面容如春花绽放。

    你可要我救他？她盈盈笑问。

    我急切的点头。

    好，我救他，但我要你手中的扇子，你可愿意？

    别说一柄扇子，就是要了我的百年修为，又有何惧？

六、轮回

    我失了我的扇子，这一世我都不能再修成正果。

    佛罚我到人世轮回，他说这是三生前便注定的劫，我终于没能躲过。如果继续潜修，我或许能成为一名人仙。听说人仙们素来寡情少欲，他们在尘世中遁天入地、冷眼旁观，哪怕与曾经最爱的人擦身，也只是漠然而过。

    我想起那个金戈铁马立尽斜阳的背影。恐怕，我又要负了佛的一片慈悲……

    生肌肤肉白骨的过程，凡人难以想象，烈火般煎熬的三天三夜，仿若永无止境的苦海轮回。

    重生的我有了青葱般的纤指，桃花般的面颊，飞瀑般的乌发，还有烟柳扶风一样的身姿。

七、寸相思

    我离开了白骨洞，离开了菩提和日夜相伴的小骷髅们，也离开了我平静五百年的生活。别去那晚，菩提轻轻拢了拢我的发丝，精精，你一定要快乐，他说，如果无处可去，要记得回来。

    只身江湖飘零的日子，清苦而寂寞。夜阑人静，对着熊熊篝火，很轻易便唤起属于白骨洞的那五百年灰白记忆，还有最后那一抹流星般绚烂而短暂的华彩时光。但我告诫自己不可以再想他，因为伴随思念的噬心刻骨，果真是一寸一相思，此痛无绝期。

八、宿命

    浪迹到魏国王城时，一名叫狂妄霸气冲天的男子收留了我，天涯浮萍的生活暂告结束。

    夏日蝉鸣的中庭，参天蔽日的古槐下，月白儒衫的颀长身影。

    冲天拉过我的手，精精，来见过你天下哥哥。我抬眼对上那张刻骨铭心的笑靥，然后，自他身后走出一名绛色衣裙的美人，我认出是那日白骨洞外以扇子换得救他的女子。冲天告诉我，她叫紫烟。

    是怎样的命运交错将我们拉进同一屋檐，我不得而知，后来我才了然那就是所谓的宿命。

    在未知的命定里，我真正体会了菩提口中的快乐。每逢子夜时分，他总拉着我们翻山越岭去狩猎行踪诡僪的火凤凰，或是孩子气的潜入敌军王城砍掉皇宫外招展的旌旗。我总远远跟在他身后，又亦步亦趋小心翼翼的保持着安全距离。胆小鬼，他笑，我又羞又恼的轻轻跺脚，想也不想的丢给他一个放逐，月夜的山谷回荡起他朗朗的笑。

九、花嫁

    人间的习俗，男子三十而立，女子十六及笄。那日，冲天左手拉了我，右手是紫烟，我忘记了他们的交谈，只记得最后他浅笑不语的向我们走来，然后将一只娇妍的海棠簪上她乌黑的发髻。

    我成家中唯一待字闺中的女孩儿，送嫁伴娘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到我头上。

    迎亲那天，整个魏国为之轰动。从凤凰城到王城的一路上，唢呐锣鼓，鞭炮声声。

    我默然的跟在喜轿旁，触目尽是血一般的鲜红，前头高居烈火神驹背上的新郎倌胸前火红的花球，身旁喜轿内***身披的嫣红嫁纱，聒噪不已的媒婆血红的嘴唇和艳红的丝帕，漫天飘落的殷红花雨……

    我听见司仪刺耳的尖叫：“一拜天地——”

    有什么东西自左眼角悄然而落，滑入口中分不清是苦还是涩，可是眼泪的滋味？

十、前世

    我终于忆起了一切，那段五百年前的缠绵悱恻和爱恨纠结。那个猜中了开始却猜不透结局的女子，终于在今生圆满了她的爱情；那个为爱放下尘念选择普渡苍生的男子……那个月夜为我在断桥守候的男子，那个为我耍宝孩子气的男子，那个与我在断崖云端生死缠绵的男子，最后却是为了那个她断却尘缘的男子……，在这一世终是了却了红尘夙愿。

    五百年的时空裂痕骤然弥合，五百年前凝固的生死纠缠重新开启，一切依稀还是五百年前，但一切又都已变改了模样。

    “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满心的再遇欢喜，讽刺的苦弱境地，如一杯上好的孟婆汤一般，将我兜头从一丝侥幸的幻想中泼进了属于他们今生的故事。

    我笑了，司仪唱词最后的余韵中，我闭上眼睛，牵起一朵祝福的清笑。

    是啊，怎会有人，隔了这万千皮相，隔了这世事变迁，识得一只小小白骨精的心跳？

十一、白头

    “多情不似无情苦，涩笑湿云鬓。尘缘哪怜纸单单，空对兰烛烬。一帘幽梦瘦黄花，无言更道相思尽。”

    一夜间，我白了满头青丝。留下一阙芙蓉笺，我断然离开了魏国。

    只是，天地苍茫，又该何去何从？

    精精……耳边是谁在低唤，记得要回来，记得回来……

    我终于又回到了那熟悉的幽暗洞穴。换上荆钗布裙，头簪陌上野花，一个月朗星稀的子夜，我嫁给了菩提。

    摇曳的红烛照亮我和菩提的相对无言，还有那些相伴朝夕的小骷髅……洞外传来寒鸦的叹息。

十二、遁世

    我找回了五百年前的那滴眼泪，却丢失了一颗心，或许这样真的便能做到寡欲少情，于是我向佛祈求将我渡化成一名人仙。当所有人都找到自己的幸福时，我想找回最初的恬淡安宁。

    佛说，我欲渡你，可你须放下。

    放下……可真如在轻轻咀嚼这二字时的简单。

    在我的央求下，佛传授我遁天入地，我将自己隐没入空气，睁一双冷眼看尽生死沉浮、人世离散。

    我喜欢潜藏在荒原飞扬的黄土中，跟随着刺探的大军一次次徘徊死生，看着迎风猎猎的旌旗，听着震地撼天的呐喊，依稀有种回归的亲切。

    我终于学会了救人济世的九转还魂术，然而现在的我更愿意相信生死离散是天下苍生的宿命。天下的苍生，苍生的天下……或许那原本便不是属于我的世界，一切，只缘起于三生前驿外断桥那错误了时空的惊鸿一瞥。

    凯旋那日，元帅赐酒，我和那帮热血的汉子围坐篝火边畅饮，辛辣冰凉的液体划过我的喉咙，却没能填满左胸的空洞。朦胧间我隐约听见自己酒醉的呢喃，醉也无聊……醒也无聊……

十三、寂灭

    菩提跟我说，你走吧，你的快乐不在这阴森洞穴。

    我想告诉他，我的快乐遗落在魏国王城某个灯火阑珊的夜。

    终于欲言又止，我只淡淡的说，谢谢。

    我与他的轮回便就此而终。

十四、宝藏

    我又开始了没有根的漂泊，只是再没有了人叫我精精，我便在沧海的变迁中淡忘了自己的名字。我遇到了许多人，又告别了许多人，相聚离开，缘起缘落，没有什么永垂不朽。

    又五百年过去，寂寞的时候，我便带壶好酒到凤凰城外的凤饮湖畔与那儿的流浪人闲聊。也曾天涯浪迹的他告诉我，西域关外的某处，有条叫忘川的河流，能让人忘却凡尘，忘尽三生，也忘记寂寞……

    忘了么？忘了也好……他翻出几张破碎的羊皮，说是通往关外的地图。

    流浪人骗了我，那并非什么关外地图，却是一张藏宝图，据说埋藏着五百年前一位将军的宝藏和他最后的心愿，那个将军叫做天下。

十五、尘缘

    边境。

    西北风呼啸而过，扬起漫天沙尘，乱石堆砾中挣扎着长出的几杆茅草似已枯黄，头顶如火烈日，时不时一只秃鹫盘旋而过。

    我并不稀罕什么宝藏，只是为着几世轮回也不曾淡去的一股执念。我要给自己一个结束，无论是千年前的至尊，还是五百年前的天下，如果这是他们留给这尘世最后的气息。

    沿着古驿栈道前行，绕过废弃的村舍，走进一片疏落的槐树林……我小心翼翼对照地图仔细寻找，是这里么？
忽的，身后传来一个轻越的男声，“请问这位姑娘……”

    转身，抬眼，我望进一双如星璀璨的黑眸。

    或许，这一世，便是我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