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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江祭---写给楚国
作者:古剑菊花酒
2006-05-24
乌江于我,一直是一条无意寻之却有意见之的河流。
  我并不想在地图上寻找它,然后再根据史书的记载确认它。我所仅知的是:它应该离垓下不远,距离大概是一匹好马一夜的行程;此外,它的腰身应该婉转出南北走向的一段,因为它的另一侧,便是广义的“江东”了。
  冥想乌江,我以为只需要知道这些,也就够了。
  好在它与另一条同名的河流——无论在距离上还是在名气上——都相去甚远。不像文、武赤壁,生来就是一对好邻居。正因如此,这种“无定向论”还不至于引来那些有“考据癖”的史学家们的垂注,一东一西的两条乌江尽可以各流各的,不用担心会被他们“搅浑”。又好在我与坡仙才殊云泥,他老先生随口一句“大江东去”,虽未成功改写黄州赤壁的“历史身份”,却为它上了一个地道的“文学户口”;而我即便使尽“堆灰”之能,也断难留下甚么“文乌江”的佳话——何况,我写的本是“武乌江”乎?
  情系乌江,纯因项羽——一个曾经漂浮在乌江上的名字。

  一 

  与那段历史第一次不期而遇,是在林汉达先生编著的《西汉故事》中。于我而言,那便是乌江的源头。  项氏一脉,勃兴于楚。若非遭遇国难兵祸,这个具有贵族背景的家族,本可以自在悠然地繁荣兴旺下去。时逢五国唇亡、独楚齿冷的紧要关头,为了保国,也为了保家,项羽的祖父项燕作为最后一位楚军统帅登上郢都城楼,慨然直面辚辚而至的西秦战车。在一场明知无法挽狂澜于既倒的“抵抗运动”中,他还是为势同孤巢累卵的祖国赢得了足够的尊严——大败李信十万秦军于前,力拒王翦六十万秦军于后。至于结局,与其说项燕是殁于大秦帝国挥戈东向的最后一次杀戮,莫如说他殁于时势。换言之,他没有输给任何人,只是输给了历史。由于嬴政发动的统一六国之战在三楚大地遭到了最顽强的抵抗,楚亡之日,自然也就成了秦人对楚人肆虐报复之时。为了避祸,项羽的叔父项梁带着他四处辗转,漂泊的生活却一刻也没使项家传人消黯复国的理想。此外,在那时颇为流行的**论的“正面影响”下,项梁一刻也没放松对侄儿的培养和教育。眼看着项羽极恶学文,甚鄙学剑,项梁急了,问他到底要学什么?项羽答曰:“欲学‘万人敌’!”     
  这可真是一个口气甚大的说法!自古以来,哪有什么以一敌万的本领?即便有,学起来又谈何容易?项梁听后却欣喜万分,因为他从中体味到的是一位英雄少年的鸿鹄之志、獬豹之胆、龙虎之心和王霸之气;他也当然愿意根据自己的理解,把一切可以克敌制胜的方法倾囊相授——那必不仅仅是十八般武艺,也不仅仅是三十六计谋。
  我猜测,项梁那时一定愿意带着美好的心情,好好回味一下另一件与此相关的往事:就在始皇巡游天下的车队面前,为其威仪所慑服的人们纷纷跪倒,垂首畏视。偏偏他这个侄儿兀自独立,怒目相向,并不屑地吐出一句同样口气甚大的话来:“彼,可取而代之!”
  始皇总算没有给项羽超越自己的机会。
  就在历史舞台的聚光灯将要照射到项羽身上时,这位千古一帝凑趣地在另一次出巡途中病倒了。临终前,他留下一项同他一生中许多决策一样英明的遗命:拥立太子扶苏。可他万万不曾料到的是,接受这一重托的宰相李斯会同宦官赵高串通一气,改立其二子胡亥。
  在返回咸阳的路上,咽气的始皇也只能“听从”李、赵二人的安排,整日价与臭气熏天的鲍鱼做着“亲密接触”。至于他身后的帝国,从此注定将像骊山墓前的垂帘挽幛一般,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一帝之后,群雄并起。先是陈胜、吴广**的薪火,把大泽乡的沉沉夜色烧成白昼;接着项羽和后来与他争天下的刘邦闻风而动,将关中千里沃野变成万骑杀伐的战场。
  一俟项羽施展开“万人敌”的本领时,他那立马中原、执戟问天的赳赳形象,便把一代枭雄即将君临天下的万丈豪情挥洒得恣意汪洋。战巨鹿,趋咸阳,掠彭城,自复楚反秦到楚汉相争,他打过不少硬仗、恶仗、大仗,罕逢敌手,真个是“起兵江东以来,举凡七十二战,无往不胜”。他的一生,似乎注定要成为胜利的一个符号。如果他失败了——哪怕只是第一次,那就意味着他必须终结自己的生命。
  渺渺乌江,无意间成为这位常胜将军打下最后一个句点的地方。
  不管对项羽还是对刘邦来说,垓下一战,都是其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结果。二人别后,刘邦提步从容迈向铺展着锦绣的壮丽河山,而项羽则亲手中断了他金戈铁马、奔雷驭电的岁月。
  初读《西汉故事》时我还小,所能理解的“英雄礼赞”,无非那些率类“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耳”的句子。是以在一个孩子的心目中,能以八千子弟兵荡平天下的项羽才有“资格”成为绝对的大英雄,而不是那个文不知孔孟老庄、武不及贩夫狗屠的刘邦。据说林汉达先生在史学界的名气,可与翦伯赞先生相提并论。他传播的史实自然不会错,但或因他的文笔过于漂亮,遂使当时年幼无知的我误以为《西汉故事》是一部小说,直怪罪他为什么非要把一个英雄“写死”,却“留下”一个“流氓”做皇帝?
  当然,一个能够置英雄于死地的“流氓”,至少也是一个“流氓”中的“英雄”。  而且,恰恰因为他的参与,那幕中国历史上最具“样板”意味的逐鹿中原的大戏才更显多姿多彩:有起落,有转折;有悲喜,有血肉;武功之外,多了权谋;率真之中,添了狡黠……
  刘邦没有项羽那么好的出身。他的起点,只不过是沛县方寸之地一个小小的亭长,这反使得其奋斗历程看起来比项羽更多地体现出几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深长意味。同时,他虽然文弛武废,基本上是个“一人敌”都很勉强的普通人,但偏有本事驭用梳理文案、整办粮秣远胜于他的萧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远胜于他的张良,伐谋用兵、攻城掠地远胜于他的韩信,并最终藉此达到“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人生得意之极境,这也给所有有梦想的平凡人一种“事在人为”的积极启示。
  刘邦最初也没有项羽那么大的志向。斩蛇举事时,他的愿望很朴素,只不过想挣脱到骊山筑墓、为始皇殉葬的命运枷锁,为自己、也为他手下数十位“民工”谋条活路,谈不上有什么强烈的帝王思想。如果没有后来义帝那句“先入关中者,王之!”的承诺,没有萧何、张良、韩信等人的一意撺掇和倾力扶持,恐怕刘邦做梦也想不到,连“穷则独善其身”都很难做到的他,居然可以成为“达则兼济天下”的典范!不过他的长处在于:一旦目标明确之后,他能比谁都更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迈进。
  这样一个来自民间的刘邦,带着一身的泥气息、土滋味;这样一个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走上皇位的刘邦,最早体会到屡败屡战的辛酸,也最早明白了“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道理,并在垓下毕其功于一役。最后还是他结束了中国自春秋战国以来的混乱局面,还给天下苍生一个海晏河清的朗朗乾坤,而且长安之门,一开就是四百年!

   二

  关于那个汉兴楚亡的故事,一说是从刘邦兵发关中的那一天开始的。
  或在第一缕晨光抹额拂面之时,刘邦肃然面对整装待发的将士,宣布了三条安民政策,史称“约法三章”。千年以降,几乎所有褒刘抑项的文章都会提到这件事,并以此盛赞刘邦的“仁爱”。
  老实说,刘邦这一颇似“国民待遇原则”的承诺的确有效。它非但引来秦地万千百姓“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还促使已清除赵高等佞臣并且“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秦王子婴放下武器,立地成俘。而项羽率军甫进咸阳,便立举刀枪火把,杀子婴、戮秦臣、坑降卒、烧阿房,一时间弄得民怨鼎沸。两相对比,难怪当朝后世指责项羽脾气怪戾、行事莽撞甚至残暴不仁者不乏其人了。
  仁者得道,助者必多;不仁失道,助者必寡。由是观之,刘、项之争的结果,似乎已在这个起点上注定。
  但我想说的是:刘邦于秦,既无亡国之恨,也无丧亲之痛——不像项羽的叔父项梁死于官兵之手,虽对秦朝暴政亦多激愤,但正所谓“是可忍”也;而项羽于秦,恨痛交加,虽知睚眦以报必失民心,但正所谓“孰不可忍”也。譬如同一座阿房宫,在刘邦看来,只见得是“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的好去处;而在项羽面前,这里的雕栏玉砌浑若是始皇从楚地征召来的民夫们的皑皑白骨,这里的莺声燕语掩不住故乡那些丧夫或丧子的女人们的凄厉啼哭。二人所见,本非一物;二人所感,别有天地。平心而论,如果说刘邦不烧阿房当属“正常”,那么项羽烧了阿房也并不“反常”。
  真讲“仁爱”,韩信还曾无意间提供过“有利”项羽的证言。当刘邦问及项羽的弱点时,韩信不假思索地说: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有“妇人之仁”。看到老百姓吃不饱,他可以把自己的食物送给他们;看到老百姓穿不暖,他可以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他们披上。可是一到拜将封侯的关头,他就是把印把子磨光了,也舍不得拿出来。
  从以上前半段“耐听”的话中,我们已不难看到一个爱民如子的项羽;如果再参详一下其它史实,那么后半段“不耐听”的话恐怕还要改写呢!
  悍将章邯,堪称大秦帝国的最后一块柱石。其时**对义军的最大胜果,莫过于他以一次漂亮的夜间奇袭终结了项梁的生命。一向事叔如父的项羽初闻噩耗,恨不能立擒仇人食肉寝皮。可是,到那场为历史留下最波澜壮阔的战争画面、为汉语留下最荡气回肠的一个成语的巨鹿之战结束后,项羽面对极具象征意义的“战利品”章邯,反而大起惺惺相惜之意,非但不杀,而且没等“印把子磨光了”,就把它交给这位被晋封为秦王的冤家。既待仇同杀父的对手如此宽厚并量才为用,你还要苛求项羽怎样做才够得上“男人之仁”呢?
  当然,韩信可不这么想,他决计到刘邦那里“碰碰运气”。虽然起初他也并未受到重用,而且一度沮丧地策马离去,但得益于萧何月下一赶与张良帐中一荐,他还是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刘邦为他准备的拜将台。
  那一天,据说更是决定汉兴楚亡的一个重要日子。刘邦终于“团结”到萧何、张良、韩信三位干才,他的“贤德”由此亦广受称道。
  评人论己,刘邦曾有所谓“三不如”的说法。这话听来既透着谦谨,又证明了他比项羽更会“团结同志”。不用说,韩信的经历便是最好的例子,这位汉军统帅事楚期间,不是仅只做到个执戟中郎将么?
  可是,历史显然不会忘记另一件事情:项羽是如何对待刘邦的?起事之初,刘邦连折几阵,转投项氏叔侄。项羽视为兄长,为他增兵添马,恢复元气。天下初定,项羽自称“西楚霸王”,权势、威望、实力均臻绝顶。面对已露反骨的刘邦,他非但不忍除之,还封其为汉王。
  凡此种种,无不表明项羽一直很看重刘邦的才干,一直存心交好这位“好兄弟”。直到发现刘邦要的是天下、是皇权,项羽才退无可退、让无可让地放弃了继续“团结”刘邦的努力。如此看来,项羽岂非早擅此术?遑论他“团结”的对象还是一干人杰的主子呢!  况且,刘邦的“团结”也就讲到他登基称帝终了。为其扫六合、并八荒的股肱之臣中,张良因参透“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避世自保,聊算独得善终;韩信初由齐王之尊而至楚王之盛,风光无极,但很快就被捋扯至淮阴侯,最后冤沉在由刘邦“编剧”、吕雉“导演”的一出平叛诛逆的闹剧里;萧何的日子从此也是“一场消黯,永日无言”,整日价背负着韩信那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诘难,反刍着良心的谴责——他可真该觉得“赖活着”还不如“好死”了。
  与此相较,项羽“团结”过的大多数人却一直在传播着他的名字。即便在他自刎于乌江之后,其人格魅力的光芒仍长久照耀在他的故旧心间,并让刘邦为此感到心悸和晕眩。  季布、虞子期在垓下一战中时刻紧随霸王,不离不弃,直杀至血满征袍,以死事主,无论矣!锺离昧乍闻楚亡,径投韩信门下,不求借地苟活,而劝韩信反刘。似此舍生取义之举,古今几何?值得一提的还有英布。作为项羽生前麾下唯一一位背楚归汉的重要将领,他最终自省辜负旧主、看错刘邦,再度扛起兴楚反汉的大旗。他的反抗虽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但他射中刘邦的一箭,也直接加速了这位胜利者的死亡。
  设若真是刘邦的优点项羽都尽有了,而后者的另长前者又一无所有,那不免会产生下一个问题:刘邦到底凭什么笑到了最后?
  两军对峙,刘邦可以冷眼瞧着项羽把他亲爹押到阵前,且在听说要烹刘老汉时“幽他一默”道:咱们是哥们儿,我老子就是你老子。如果你一定要把我们的老子给煮了,到时候做成肉羹,可别忘了分我一份儿!项羽闻言,恨得替刘老儿大骂刘三“不孝之尤”。可刘邦依然能够保持一份神秘如蒙娜莉莎的微笑,得意地对左右说:我就知道他不会真对我们“共同的父亲”下手的。
  楚汉罢兵,双方商定以鸿沟为界,从此相往不犯。没过两天,和项羽对天盟誓时喝下的血酒还在“反胃”,刘邦便怂恿田荣造反,并趁霸王东征,夺下楚都彭城。待其平乱回师,眼看汉军接战即溃,刘邦又赶紧换上一副痛悔交加的面孔向霸王乞和。可惜项羽从来不曾看破一个能够致他于死地的秘密:刘邦不仅有一只会写降表的左手,更有一只会签军令的右手。当他仍像从前一样再度放过刘邦,并以为他的宽容能重还天地一片太平时,韩信统帅的四十万大军已渐渐将他迫向生命的终点。
  “酷”得无情,项羽不如刘邦。是以无论在营帐中还是在沙场上,项羽摆下的“鸿门宴”看起来更像“合欢酒”。
  “复”得无常,项羽不如刘邦。是以乌江边上,项羽只会在种种死的方式中进行选择,而绝不会为了活着向对手屈膝垂首。
  仅此两点,便足以使变乱丛生,沙飞石走;便足以使英雄末路,楚歌顿休;便足以使霸王别姬,爱成哀愁;便足以使江山一统,天下姓刘。
  我知道,或许围绕汉兴楚亡的争论永远不会有个了局,但有一点却肯定可以成为公论:如果没有刘邦和项羽,秦汉之交的那段历史将会失色许多。
  
  三

  完全是不经意地,乌江的一弯瘦水,竟然点染出那段历史中最瑰丽的颜色。
  项羽横剑引颈之时,他最心爱的女人已先他而去。昨天晚上,当他唱到那句“虞姬虞姬奈若何”时,眼前的霓裳已渐飘渐远,耳畔的流音已渐遥渐悄。为了不让项羽最后一次突围的努力受到任何羁绊,就在项羽浓醉成酣之后,虞姬毅然抽出宝剑,自刎于他的身旁。他已失去的又岂止于此?
  四面楚歌声中,他拉住季布即将挥剑而下的那只手,救下一个闻歌欲逃的楚兵。他本清楚此仗他的兵力远少于汉军,但他还是挥了挥手,把楚兵们一次作鸟兽散般惊慌失措的叛逃,变成一次得到他同意和允许的“回家”。这以后散去的兵士,无一不在离开前叩谢霸王的洪恩。不过他也许很难为此感到欣慰,因为他每得到一声他从不需要的“多谢”,就意味着他又将失去一个他很需要的战士。
  他就这样失去了数千部卒,但他还是以他一贯自负与高傲的目光,轻扫了一眼韩大将军布下的十面埋伏。恶战之后,他和他的部属总计还有二十八骑,而面前尚有数千汉军构筑的最后一层围障。这时,他愉快地做出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兵力部署:兵分四路,各自突破,江边会合。
  破晓时分,他和他的战友终于聚拢到一起。虽然这次突围他又失去了两名部将,但他们身后却撇下了千余具汉军的尸体。是以他依旧发出爽朗的笑声,让这里的山水一时都变得生动和活跃起来。
  乌江温暖的晨曦,终于第一次有机会拥抱一位真正的英雄。
  但那也是最后一次。
  越来越多的汉军潮涌而上,最忠于他的将士一个个倒下。在他已身被数创之时,刘邦劝降的声音突然刺耳地响起,甚至压住了他愈来愈粗重的喘息。
  其实刘邦的心情也很矛盾。他知道,纵虎容易缚虎难,当初他不就是以高明的演技骗过项羽,才得以身心两全地入蜀蓄势,并迎来如今进取天下的大好机会吗?
  他当然不愿再犯项羽犯过的错误,但又忍不住想体会一下项羽封他为汉王时那种唯我独尊的滋味。于是他开口便说:“你若肯降我,还是当你的楚王。”
  项羽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一直在刘邦身边寻找着什么。是了,是了,那不就是吕马童吗?他的一个老乡,刘邦的一个将领。
  项羽大声问道:“听说汉王诺以赏千金、封万户侯来买我的首级,有这回事儿吗?”   吕马童默然点头。
  “那我就把我的首级送给你吧!”项羽言罢,就像与老乡做成了一笔不错的交易,得意地长舒了一口气。
  继而青锋过处,血溅黄沙。
  我猜想,那一刻的乌江,定已是朝霞满天,殷红如血。
  不曾亲见当时风云际会的乌江并不打紧,甚至不曾去过现时折戟沉埋的乌江也不打紧,因为那一段铄金淬血的故事,已然在西风残照中被追忆者的涟涟清泪染渍成一行行不胜唏嘘的文字。
  太史公是第一个走近乌江的伤心人。作为亘古鲜见的大历史学家,司马迁那公正、客观、严谨的治学态度,历来深为后学辈推崇。唯其如此,即如陈胜、吴广这样的农民**领袖,同样可在封建王朝的“官方记录”里留下一帧光彩照人的剪影;唯其如此,即如文治武功炫若白璧的汉武帝,同样会被他直笔戳点出穷兵黩武和好大喜功的瑕疵;唯其如此,自三皇五帝绵延而下的岁月,才得以留下一段最真实的历史。
  与对史实的精挑细拣一样,司马迁对文章体例的选择也极其用心。“本纪”写帝王,“列传”记诸侯,这是他为那些风云人物早已划定的“历史版图”。可当乌江拐进他的脑海中时,他蓦地停下刀笔:这位曾叱咤一时的西楚霸王,该是怎样的身份呢﹖
  如果司马迁的细致是勿庸置疑的,那我只能把他最后的决定看作是一次例外的、感性的、从心所欲的抉择——项羽最终跻身帝王之列,成为“本纪”中人。
  这也许是司马迁所能“授予”项羽的“最高荣誉”,也是他所能向项羽表达崇敬之情的最好方式。
  老实说,我真为他这个至情至性而尽脱陈见俗理的抉择感到高兴。
  自此而始,战争带给乌江的血色渐渐淡去,而诗文晕染乌江的墨渍却越来越浓。
  有两位也许是中国历史上最具天分的诗人,先后隔着岁月的河流,向英雄的背影投去无限怅惘的一瞥。他们对项羽的感佩之深,似不在太史公之下。
  头一个来到这里的是杜牧。因为他太钟情秦楼楚馆的青青柳色,最喜欢描摹花荫曲径的点点桃红,以至于后世稍稍严肃一点儿的评论家,每读到他率类“赢得青楼薄倖名”的戏谑之作时,都会忍不住批评他“浪费才情”。
  诗人一生,绝少关于历史与现实的感慨,但在乌江,他异乎寻常地入定了一次。那纠缠了他十年的扬州风月,彼时也拉远成一幅飘渺的背景,衬得身外这一方水墨浓了,心头那一处烟花淡了,连羽衣舞不尽的风韵,也铺展成遮掩长亭的沉沉暮霭。
  不知是哪位摆渡的艄公,最后悄悄送走了这位衣袂飘飘的风流才子。诗人的背影之外,留下了流传千古的佳句: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也不知是哪位艄公的先人,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最深处漫溯。矣欠乃一声,曾惊动二十六骑江东子弟蓦然回首。老人家弃舟上岸,冲他们拱一拱手,表示愿渡霸王过江。
  那是一个足以改写项羽命运的机会,一个足以让历史的车轮转向另一条道路的机会。  可项羽却摆摆手说,起事之初,他带领八千子弟兵踏上反抗暴秦的征途,如今只剩他一人回去,他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于是,他轻易将这个机会让给了他心爱的乌骓马。
  小船行至江中,乌骓马仿佛听见了汉军阵营的动地鼙鼓,看见了包围主人的漫天烟尘,竟纵身一跃,自沉江底。
  随它沉落的,当然还有天赐项羽的最后一线生机。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项羽非要做出赴死的选择?
  如果我们认为项羽这样做是为了顾及面子,或是因其意志薄弱而无心踏上一条重振旗鼓的阳关道,是不是也太敷衍了点儿?
  波心不见扬州月,走笔谁知霸王情?直到某一天,一轮清月从乌江升起,惊醒了易安居士轻浅的睡眠。灵感甫动的她凝神片刻,提笔挥就那首不朽的诗篇: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看得出,这位才女似乎不愿趋同于前一位才子的感慨方式。对项羽的感佩,杜牧是“以怨歌之”,“怨”他不过江,不从头再来,以至于让身后多少志士为之扼腕叹息;而易安居士是“以赞歌之”,“赞”他正因为不过江,才能一举双赢生前身后名,从而为身后多少英雄树立起一个近乎完美的图腾。
  到这里,历史之谜仿佛才有了一个答案。
  不过我却另有疑问:项羽既可做到“生忘形”的地步,必有一番“死忘名”的情怀,难道他会为了“死立名”的理想而放弃“生立业”的现实吗?
  而毫无疑问的是:他虽恃武称霸,但却早已厌倦杀伐;否则他不会邀约刘邦划定楚河汉界,最先背负盟约的人也该是他。他虽不乏斗志雄心,但他绝不愿以未来可能反败为胜的进攻号角,刺破眼前已经若隐若现的一派歌舞升平;否则他很难做到以自身之生死换万民之安乐,最后遗瑕白璧的也该是他。
  所以我以为,这至少也能成为项羽慨然赴死的一个理由。

  四

  真正的答案,当然仍沉埋在江底的什么地方。
  仿佛什么也不想说,乌江,依旧静静地淌着,淡看云卷云舒,听任怀中日月皆成过客。不过即便它沉默如斯,还是已经告诉我们许多了。
  因为毕竟是它把刘邦和项羽分隔开来,在这里,他们决出了永恒的胜负、成败、兴亡,以及一时的荣辱。
  项羽的身后别有一番热闹。这位以勇武冠世的霸王,不但获得了最多的来自文人的认可,还以位同帝王的身份,赢得了最具“群众基础”的积极评价。
  先是太史公笔下素写白描的霸王,辗转成杜牧诗中不胜凄凉的背影;而在他回首瞬间,又被李清照渲染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英雄气象。漫说谨厚如史家者、浪漫如诗家者禁不住要为项羽喝彩,即便戏谑如小说家者,好像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也心诚意笃地夸他是“有志者,事竞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复叹他岂不闻“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此外,虽说地位差异本是评价差异的肇因——就像那些对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溢美之词,也往往是雅士以外,俗从常少;但一到项羽这里,赞誉和同情就变成了不谋而合的雅俗共见。说书人一张嘴,一句“君中数霸王,将中数存孝”,常常能博得满堂彩;戏台上一开唱,要说演的是《霸王别姬》的话,那台下面就算挤得个摩肩接踵、水泄不通也不足为奇。
  一句话,无拘闲谈轻笑的鸿儒,还是来来往往的白丁,似乎都挺情愿把赞美给予这个失败者,仿佛项羽才是真正的英雄。
  而刘邦的身后也不曾寂寞。不用说,这是一个胜利者本应享有的荣耀。就我有限所知,中国人肯接受的别称恐怕只有两个:一曰“汉人”,一曰“唐人”。原因很简单,唯有这先祖曾经创造的灿烂辉煌的汉唐盛世,才能以成就与骄傲编织的万丈华光,照亮和温暖我们一切关于历史的记忆、一切关于现实的思考和一切关于未来的梦想。
  缱绻汉唐风月旧,寂寞春秋水山新。的确,在泱泱奔流了五千年的历史长河面前,望断云天,唯睹汉唐宫阙,出若**并峙;哪见前后朝堂,没如群岛波沉。不过,如果还要做进一步比较的话,那我以为,对中国影响最大的朝代还是汉朝。
  仅凭一点:有汉以始,中国最大的民族才有了“姓氏”,谓为“汉人”。“汉人”自然说的是“汉话”,写的是“汉字”,进入学术领域后又都统称“汉语”。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词语构成的“泛‘汉’化”,与我们历史上有个至为强盛的汉朝是大有关系的,与开其四百年昌隆国运的汉高祖是大有关系的。
  当然,这样一个影响远被古今的人物,成为后来历代开国皇帝的榜样,也确是一件自然而贴切的事情。
  天下熙熙,皆为权争;天下攘攘,皆为权往。李世民以秦王身份,假出征**之名,弑兄夺位于玄武门;赵匡胤从殿前都检点要职,负柴荣托孤之重,黄袍加身于陈桥驿;朱元璋去袈裟盂钵微末,借四方豪杰之勇,荣登大宝于石头城。似此人杰,莫不怀抱高祖“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进取之心——无论其起点是爵显名高、重兵在握还是位卑人微,也莫不因循高祖“理在情不存”的致胜之道——无论对手是兄弟、幼主还是盟友。历史不妨总是这样:当一个人被推到它宽袤而豁亮的舞台上时,他的优点未可抹煞半分,他的缺点永远似有还无——因为“胜利者是不应受到指责的”。
  渐渐地,咸阳古道的半块秦砖,再也不能敲打出“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铿锵余韵;而长安故地的一片汉瓦,又岂容残留“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苍凉回声?
  渐渐地,风也骤来,雨也骤往。如此天籁的笙箫,去暖吹寒,尽在孤城。
  突然有一天,风停雨住,一个声音跳到传统价值评价体系之外,抛下所有关于他们两人似是而非的赞弹,朗朗道:“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说这话的,并非胸怀文韬武略的将相,更非掩有域中天下的帝王。
  他只不过是一个以“一代名隐”身份被历史记录下来的读书人,名叫阮籍。
  不知是什么原因,促动他这一天推开一大堆事务,带上一大壶好酒,兴冲冲地去看鸿沟。我臆测他未去乌江的原因,是不想被胜利者的名字填满眼帘;而选择鸿沟的理由,则在于那里曾是刘邦和项羽平分天下的地方——换句话说,那时候这两个人还比较“平等”。
  瑟瑟秋气未必不能冷却他沸腾的血液,但却始终无法迫近他滚烫的胸襟。我想,一定是在吞下一大口酒后,他发表了那段很“英雄”的“宣言”。
  他说得并不错。如果在一个像他那样自感才华绝伦并素怀建功立业之心的名士面前,刘邦当然不值一哂,而项羽又何尝值得一提?
  不过这仅仅是从字面解出的结论。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对这句话做另一番“曲解”:阮籍这是在为项羽、也为自己感到遗憾。
  这位被尊为“竹林七贤”之首的阮郎,其实并未在所谓的“竹林”里呆过两天。他和“小隐隐于山”的刘伶以及“中隐隐于市”的嵇康大大不同,一生十之八九都过着“大隐隐于朝”的幸福生活。他的身体虽然可以被锦衣玉食哄得舒坦,但他的心境却始终无法摆脱尘世俗见的喧哗和怀才不遇的落寞。
  别误会,他的“主子”并非对他不好,若按现在的观点来看,甚至可以说是太好了。问题是他瞧不起那个高高在上的“主子”,当然更瞧不起列班在下的同僚。他总觉得跟这样一帮子平庸的人呆在一起,可真够苦恼的!
  于是他开始喜欢上酒,喜欢和嵇康、刘伶这样的朋友在山水泉林间放浪形骸,宣泄才情;于是他尝试着以出世的态度对待入世的生活,不交“官友”,不媚权贵。即便是碰上司马昭想和他打儿女亲家这样的大好事时,他都可以佯狂假醉三十天,横竖不见前来提亲的人。
  如此一来,他的闲官自然只能当到一定的位置为止了。眼瞅着一个个无德无能却巧言令色的“竖子”青云直上,有时自己还得受点儿他们的闲气,他似乎也不着急。怀才若此,宠辱何惊?
  直到有一天,钟会进谗,嵇康获罪,“广陵散”终成绝响,他才发现自己竟是那样“失败”:因为他的旷世才情没有为他谋到任何炫于现实的地位,也没有为他带来任何重于理想的权柄——他本可以不在乎这些,但这时,两样东西都能救下嵇康的性命。
  不过话说回来,纵是时光倒流,功名利禄犹可任取,但对信仰、道德、操守视若珠玑的他,又怎能向他都懒得斜睨一下的**说“要”?
  他痛苦他和项羽最大的“失败”,都在“性之使然”,都在“非不能也,乃不为也”。若非如此,他何愁不能峨冠博带,漫说救个朋友;项羽又何愁不能率军西回,重夺天下,遑论他的对手只不过是垓下一战前从无胜绩的刘邦。
  时代本需要英雄,奈何英雄并不见容于时代?
  历史并没有做出结论,奈何项羽的选择却“决定”了历史?
  站在鸿沟极目远眺,阮籍断难望到乌江的景致;而当初从这里延伸到那里的一路鸣镝,却是隐隐侧耳可闻。
  一滴清泪润湿了记忆深处风干在乌江岸边的最后一点血渍。这时,或者他已然明白:似此之死,确是一种悲哀;而若活着,更是悲哀的延续。
  其实我一直怀疑乌江之上,是否那么凑巧地飘来过一叶扁舟?是否真可以载走一段本不该沉寂在此的哀愁?
  但确曾有来回往复的千帆百舸,载动一船文思,在清泠的水面上飘荡,并最终摇曳出别样的楚歌。
  也许真的该去乌江看看了。为的是寻找到某种正被现实普遍认可的评价标准所抛弃的历史观念,寻找到某种横以从心之欲、纵以从理之约去勾勒的生命坐标。
  而那些,都是不该在沉静的乌江永远沉寂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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